阿鳞第一次见那只白兔子,是在深秋的枯草丛里。他刚撕开一只山鼠的喉咙,腥甜的血溅在银蓝色的鳞片上,腰腹以下的蛇尾还缠着猎物的残骸。那兔子就蹲在三步外,浑身雪白的毛沾着草屑,红宝石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,没有寻常猎物的瑟缩,反倒像淬了冰的火,透着股倔强的韧。
“不怕我?”阿鳞嗤笑一声,蛇尾一甩,山鼠的骨头碎渣溅到兔子脚边。小家伙却只是往后退了半步,前爪在地上刨了刨,像是在划定领地。这反应倒让阿鳞来了兴致,他本想一口吞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,临了却改了主意,用尾巴尖勾住兔子的后颈,像拎着团不听话的棉花,回了自己的树洞。
树洞里阴湿,阿鳞把兔子丢在堆着旧蛇蜕的角落,故意用尾巴挡住洞口,看它会不会吓得发抖。可那兔子只是蜷成个团,耳朵却始终竖着,眼睛半睁着,警惕得像只蓄势待发的小兽。
日子就这么怪诞地过下去。阿鳞心情好时,会把新鲜的浆果丢给兔子,看它用三瓣嘴小口啃着,绒毛沾得满脸都是;心情不好了,就故意在它面前吞吃活物,血珠溅到兔子鼻尖,看它猛地绷紧身子,却硬是没发出一声呜咽。有次他蜕鳞,疼得在地上打滚,兔子竟大着胆子凑过来,用舌头舔了舔他渗血的鳞片边缘。阿鳞僵了一下,尾巴无意识地圈住它,却在它放松的瞬间,又猛地收紧,吓得兔子蹦起来撞在石壁上。
“蠢东西。”他别过脸,耳根却悄悄泛起红。
邻居狐狸阿银早盯上了这只肥嫩的兔子。那天阿鳞外出猎食,阿银叼着根草,慢悠悠晃到树洞前,爪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:“小东西,你主人可护不住你了。”兔子猛地弓起背,喉咙里发出细碎的警告声,竟真的冲上去想咬阿银的爪子。
阿银正觉得好笑,一道银蓝色的影子猛地砸过来,蛇尾带着劲风抽在他脸上,火 辣辣地疼。“我的东西,你也敢碰?”阿鳞红着眼,鳞片竖起像排锋利的刀。阿银被打懵了,踉跄着逃了,临走前还听见阿鳞在低吼:“滚远点,再敢来就撕了你的皮!”
那天起,兔子看阿鳞的眼神变了。它会在阿鳞蜷着睡觉时长时间盯着他的侧脸,会在他抓回猎物时主动凑过去,用头蹭他的手腕。阿鳞依旧嘴硬,会故意把最好的草叶扔远,看兔子一瘸一拐地去捡,却在它回来时,不动声色地用尾巴把它圈到暖和的地方。
“明天……去山涧那边吧,有你爱吃的嫩苜蓿。”深夜,阿鳞的声音在树洞里响起,鳞片摩擦的沙沙声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。兔子“咕咕”应着,往他身边又挪了挪。他们聊起开春后的事,阿鳞说要找最软的苔藓铺窝,兔子就用爪子拍了拍他的尾巴尖,像是在说“还要留个晒太阳的地方”。月光从树缝漏下来,照在一人一兔身上,把未来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变故来得比春天早。浓雾裹着腐烂的甜腥气漫进森林那天,阿鳞正带着兔子在溪边喝水。雾气像活物般蠕动,触到皮肤时带着刺骨的冰寒。最先出事的是溪边的甲虫,它们瞬间膨胀成拳头大的怪物,甲壳裂开,露出密密麻麻的腿。接着是松鼠、山雀……森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,那些温顺的动物在雾里扭曲变形,长出獠牙和利爪,见活物就扑。
“跑!”阿鳞拽起兔子往树洞冲,却在半路被浓雾分开。他听见兔子发出惊恐的尖叫,回头时只看到一片白茫茫,还有几道黑影扑向那团雪白。“雪球!”他嘶吼着冲进雾里,却被几只变异的狼蛛缠住,毒刺扎进鳞片的缝隙,疼得他几乎失去意识。
等他挣脱出来,森林已经变成了炼狱。而他和兔子,彻底断了联系。
后来他才知道,这场灾难席卷了整个世界。人类的城市变成废墟,幸存者躲在加固的堡垒里,组成了联盟。阿鳞拖着伤加入时,本以为会被排挤,却在训练场上遇到了三个怪人——断了条胳膊却能用弓箭射穿百米外目标的阿弓,能和变异植物沟通的女孩小芽,还有总抱着台旧电脑、说能解析怪物弱点的阿卷。
“你这尾巴扫起人来,比阿弓的箭还狠啊。”第一次合练,阿卷被他的蛇尾扫中后腰,爬起来却笑得灿烂。他们从不提他的来历,只是在他因为鳞片脱落而行动不便时,默默把背靠背的位置留给最安全的方向。三年里,他们一起清理废墟,寻找物资,在怪物的利爪下一次次死里逃生。阿鳞的鳞片上添了无数伤疤,眼神也从最初的暴戾变得沉稳,只是偶尔在深夜,会对着月亮发呆。
“去找它吧。”阿弓把磨好的匕首塞给他,“再不去,连回忆都要烂在雾里了。”
重回森林时,雾气依旧浓重。这里的怪物比城市里更敏捷,它们像影子般穿梭,利爪划破空气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。刚进林子不到半小时,阿卷就被一只速度快如闪电的蜥蜴怪撕开了喉咙,小芽为了掩护他们,被怪物群拖进了雾里。阿鳞红着眼杀开一条血路,蛇尾上的鳞片崩碎大半,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淌着血,和另一个幸存的好友阿弓互相搀扶着,跌跌撞撞地往树洞的方向挪。
怪物再次围上来时,阿鳞把阿弓推开:“走!”他展开蛇尾迎上去,鳞片在利爪下一片片剥落,血溅在雾里,开出妖异的花。他杀了一只又一只,直到力气耗尽,被一只怪物的利爪钉在地上。视线模糊间,他看到浓雾里走出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
那身影很高,覆盖着暗灰色的硬毛,爪子锋利如刀,脸上没有眼睛,只有一道裂到耳根的嘴。可阿鳞还是认出来了——那脖颈处,还留着一块月牙形的白毛,是当年他用尾巴尖不小心蹭掉的。
“雪球……”他笑了,血沫从嘴角涌出。
怪物(或者说,雪球)的利爪刺进他心脏的瞬间,动作顿了顿。阿鳞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流逝,视线却死死锁着它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看到有液体从那道裂口里淌出来,滴在他脸上,是温热的,带着淡淡的咸。
然后,他看到那利爪猛地转向,刺穿了它自己的喉咙。
阿鳞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月光的夜晚,兔子蜷缩在他尾巴上,呼吸轻得像羽毛。
他们死后第二年,最后一块大陆被浓雾吞噬。没有幸存者,没有墓碑,只有无尽的雾,裹着世界的残骸,在宇宙里慢慢漂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