塑料袋窸窣作响,我将里面的物资一件件搬到桌上。食品、武器、瓶装水……“齐活了。”我低声自语,随即“砰”地一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,掏出手机点开游戏。好友列表里,凯瑞的头像亮着。
“来一局?”我发出邀请。
他秒进房间,抱怨声立刻灌满了耳机:“贼老天!私人学校不是说台风要来了吗?外面热得跟蒸笼似的!我这空调就没停过,电费怕是要烧掉小一百了!”
我刚想揶揄他两句,脑子里却像被什么猛地敲了一下——空调!电!一股寒意瞬间盖过了屋内的闷热。
“操!”我低骂一声,手指在屏幕上疯狂划动,直接退出游戏,后台清除得干干净净。凯瑞发来的几条信息(无非是骂我坑队友)在通知栏闪烁,我也顾不上看。
“没电!没电就全完了!空调风扇是小事,冰箱不能用,囤的食品和药品怎么办?”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,“蓄电池、太阳能板、发电机……必须搞到!”念头一起,我立刻点开导航,手指飞快敲击,“建材市场…最近的是…东郊那个!”
定位成功。我抓起钥匙冲向门口,指尖刚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,一阵敲门声猝然响起。
“雷小天?在家吗?”门外传来一道熟悉却带着些许疲惫的女声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:“妈?你不是出差吗?”拉开门,母亲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,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。她习惯性地弯腰想找自己的拖鞋,手伸到一半又停住——那鞋柜里早已没有她的位置。她有些局促地收回手,目光扫过客厅。
“嗯…临时有点事。”她含糊应着,视线投向茶几上的水杯。
“喝口水吧。”我侧身让她进来,语气平淡,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衣角。她径直走向厨房,打开橱柜,里面整齐码放着我常用的马克杯。她顿了顿,没有伸手,反而转向角落,从塑料袋里抽出一个薄薄的白色一次性纸杯。
“用这个就行。”她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水壶在那边。”我指了指,喉咙有些发紧。看着她用那脆弱的一次性杯子接水,小心翼翼地啜饮,那个曾经雷厉风行、在厂里能扛起半人高零件的母亲,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。
喝完水,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我堆在桌上的物资上,眉头皱起。“小天,你这是……”
“台风预警,备点东西。”我抢先一步回答,语气有些急,身体下意识地挡在物资前。
“备点东西?”她叹了口气,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不赞同,“你看看你买的,全是膨化零食、饼干、罐头,这些东西吃多了伤胃的。”她说着,弯腰打开脚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,像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个还带着水珠的苹果、几把翠绿的蔬菜,还有两罐亮黄色的黄桃罐头。“喏,我带了点新鲜的,还有你小时候最爱的黄桃罐头。”
那熟悉的、裹着糖水的黄桃色泽刺痛了我的眼睛。童年夏日里,她汗流浃背地从工厂回来,总会变魔术般从包里掏出这样一罐,换来我短暂的欢呼。我沉默着,几乎是粗暴地从她手里接过东西,一言不发地塞进冰箱。冰冷的金属门隔绝了视线,也隔开了身后那道欲言又止的目光。
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声,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。我们分坐沙发两端,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,十年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无形鸿沟,此刻清晰地横亘在眼前。那些关于父亲早逝、关于她常年缺席、关于我独自成长的怨怼和隔阂,在沉默中无声发酵。
“妈,”我终于打破僵局,声音干涩,“我…我需要买点东西。”
她猛地抬起头,脖颈的动作有些僵硬,浑浊的眼球定定地看着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:“买什么?”
“学校…研究小组的项目需要。”我避开她的直视,扯了个谎,飞快在便签纸上写下几行字:**大容量蓄电池(至少2000Ah)、便携式汽油发电机(静音型)、200W以上太阳能充电板及控制器、配套线材。*我递过去,补充道:“挺急的,放假结束就要用。”
她接过纸条,低头看了很久,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。那些名词对她而言无疑是陌生的。最终,她什么也没问,只是默默地把纸条收进口袋,起身,走到门口,换上自己的旧鞋。
“我去看看。”她拉开门,身影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天光里,没有回头。
门关上的一瞬,我靠在门板上,长长吁了口气。心底那点微弱的、对“母亲”这个角色的期待,瞬间被更深的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覆盖。这个家,早就只剩一个空壳了。她读过书,在那个年代算是高中学历,却没能挣脱命运的泥淖。外公家穷,她放弃了可能改变人生的大专录取书,像大多数同龄女性一样,早早嫁人,把自己困在轰鸣的流水线和永远做不完的家务里。她傻得让人心酸,被老板压榨到极限也只归咎于自己“不会来事”、“不够拼命”。记忆里,她的背影总是匆忙,甚至有一次我在放学路上远远看见她,刚扬起手,她便像受惊的兔子,蹬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仓惶离去,只留下一串刺耳的车铃声。幸好父亲是个温和的人,在她缺席的日子里撑起了这个家,做饭洗衣,默默填补着母亲留下的空白。他算是半个入赘,家里兄弟多,被推出来自谋生路,遇到了母亲。外公家瞧不上他,没出嫁妆,反倒是父亲家东拼西凑了五万块,孩子随了母姓。那点微薄的温暖,也只持续到我十岁。父亲毫无征兆地倒在了血泊里,原因不明,成了我记忆里一片猩红而模糊的噩梦。自那以后,母亲就像换了个人,沉默、易怒,我们之间,便只剩下客套和冰冷的墙壁。
甩甩头,把纷乱的思绪抛开。我给凯瑞和黄哥分别发了加密消息:
> 凯瑞:傻狗,别光顾着骂我。台风怕是要搞大事情,水电网都可能崩。物资,尤其是储电设备、净水片、燃料,有多少备多少!别不当回事,新闻不对劲。
>
>黄哥:黄哥,情况可能比预想的糟。我这边基本物资OK,但电和水是大隐患。刚让我妈去弄太阳能板和发电机了。你那边如何?需要支援随时说。多备燃料和水,感觉要乱。
发完信息,我把自己重新扔回沙发,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,却驱不散心头越来越浓重的阴霾。
母亲回来时,拖着一个沉重的纸箱。我们合力将那套沉甸甸的太阳能板抬上阳台。安装过程异常沉默,只有工具碰撞的叮当声和窗外越来越压抑的风声。阳光早已消失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,空气闷热而粘稠。她笨拙地帮我固定支架,粗糙的手指被金属边缘划了道小口子,她只是皱了皱眉,随意在裤子上抹了一下。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忙碌,那点因物资而起的不满,又化成了说不出的酸涩。装好连接上蓄电池,指示灯微弱地亮起绿色。我没说话,转身回了客厅,把自己再次埋进沙发和手机游戏里,仿佛那方寸屏幕是唯一的避难所。
然而,平静并未持续多久。几天后,手机彻底失去了信号,变成一块冰冷的板砖。窗外,一个被恐惧笼罩的新纪元,正悄然拉开序幕。百无聊赖中,我翻出了尘封的笔记本,曾经连八百字作文都头疼的我,竟开始用笔记录下这崩坏的世界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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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xx年 5月25日
官方终于正式发布了台风预警,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,要求所有市民居家避险,非必要不出门。死寂。整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。我走到阳台,风并不大,但天空被厚重如铅的乌云完全覆盖,一丝阳光也透不下来,空气闷得让人窒息。街道空空荡荡,像被遗弃的布景。只有零星几个身影在远处移动,动作僵硬、迟缓,如同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着,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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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xx年 5月28日
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母亲在阳台洗衣,水龙头突然发出“嗬…嗬…”的抽气声,水流变得断断续续,最终只剩几滴浑浊的水珠艰难地挤出。我的心猛地一沉——断水!末世文学里的经典桥段!我立刻冲向储物间,清点囤积的桶装水和瓶装水,又检查了所有能储水的容器。还好,暂时还能撑一阵。自来水彻底停供的阴影,沉甸甸地压了下来。更糟的是,电灯开始神经质地闪烁,跳闸了好几次。网络也变得极其不稳定,刷个新闻页面都要加载半天,视频更是成了奢望。窗外,那几个“木偶人”似乎多了起来,依旧低着头,手臂不自然地垂荡着,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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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xx年 5月30日
预言成真。水,彻底断了。打开任何水龙头,回应我的只有空洞的嘶鸣。电闸跳得更频繁了,每次黑暗降临,都伴随着心脏被攥紧的恐慌。网络信号也彻底消失,手机彻底成了砖头。世界被割裂成一个个孤岛,而我们被困在钢筋混凝土的牢笼里。再次望向楼下,那几个徘徊的身影清晰可见。他们步履蹒跚,头颅低垂,裸露的皮肤在灰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。其中一个似乎被什么绊倒,以一种极其扭曲、完全不符合人体力学的姿势缓慢爬起……这绝不是醉汉或者病人。一个冰冷的名词在我脑中炸开——**丧尸**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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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xx年 6月5日
打开电视,只有唯一的本地应急频道还在运作。屏幕上的女主播妆容依旧精致,但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惶。她声音颤抖地播报着官方通告:“……我省爆发一种高度传染性、高致死率的新型病毒……临床表现初期隐匿,后期出现不可逆的神经系统病变……感染者呈现极端攻击性、丧失理智……请所有市民务必锁好门窗,绝对不要外出接触任何可疑人员……” 通告措辞隐晦,但指向性再明确不过。
“丧尸病毒!”
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,是那位一直保持联系的生物学老师发来的加密邮件。我立刻点开:
> “新闻看到了吧?你的猜测没错,就是‘丧尸’。但和电影里的‘Z病毒’不同。这是一种复合感染路径:首先是一种未知病毒侵入人体,它本身或许不致命,但会诱导人体释放一种特殊的信息素。这种信息素,就像黑夜里的灯塔,会吸引一种经过基因编辑的、耐高温真菌孢子。它们能耐受37-40℃的人体环境。孢子进入人体后,优先寄生大脑,控制宿主,接着侵蚀神经系统、循环系统……最终,将整个人体转化为一具只受原始本能驱使的、传播孢子的‘培养皿’和‘播种机’。记住,孢子才是核心!它们可能通过空气、体液甚至…尸尘扩散。务必做好最严密的防护!”
邮件里的信息让我脊背发凉。人为培养的耐热孢子…信息素诱导…这远比单纯的“咬人传染”更可怕、更无孔不入!我立刻将关键信息(省略了孢子部分,只强调病毒高度传染、攻击性强)和黄哥、郑凯瑞共享。
黄哥的回信很快,冷静得像块冰:“收到。保重。物资将尽,近日设法汇合。” 他果然早有准备。
凯瑞那边却沉默了许久。就在我以为他断线时,信息才弹出来:“操!真的假的?别吓我啊兄弟!刚才楼下好像真有怪动静……我妈还不信邪想出去看看,被我死活拦住了!我……我得缓缓……” 字里行间充满了震惊和后怕。
通知完他们,心里却像缺了一块。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通讯录,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——**温清晓**。那个从小一起爬树掏鸟窝、分享黄桃罐头的影子在脑海里一闪而过。我犹豫片刻,还是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:“病毒爆发,情况严重,务必待在家里别出门,锁好门窗。” 信息石沉大海。直到傍晚,屏幕才亮起,只有四个字:
“我来找你。”
我看着那四个字,怔了半晌。千里迢迢?现在外面什么状况?开什么玩笑!只当是她一时冲动或信号干扰下的乱码,我没再回复,烦躁地将手机扔到一边。窗外,风声呜咽,如同鬼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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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xx年 6月8日
刚在阳台观察完楼下那些游荡的“邻居”,蹑手蹑脚回到客厅,眼前的一幕让我血冲头顶——母亲正喜笑颜开地将两袋真空包装的米和几瓶矿泉水,塞给门外一个头发花白、满脸堆笑的老妇人!那是隔壁楼的翁阿姨!
“妈!你干什么!” 我几乎是扑过去,一把推开母亲,粗暴地将那些宝贵的物资夺了回来,狠狠扔回屋里。
“雷小天!” 母亲猝不及防被我推了个趔趄,站稳后气得直跺脚,脸色涨红,“你发什么疯!这是你翁阿姨!她家里一点吃的都没了,就一个人,帮一把怎么了?不是外人!”
“不是外人?” 我挡在门口,声音因愤怒而发抖,“现在什么世道?!外面那些东西是什么您没看见吗?广播里怎么说的您没听见吗?这点东西是我们活命的根本!您给一个平时见面都不打招呼的邻居?您脑子里在想什么?!”
“小天!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!就你这样子,你爸看到了,在地下怕是不能闭眼啊!” 母亲指着我,声音带着哭腔和失望。
“别跟我提我爸!” 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被狠狠刺中,我像被激怒的野兽,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回去。巨大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回荡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我猛地转身冲回屋里,“砰”地一声甩上了门,将母亲错愕痛苦的脸和翁阿姨“关切”的目光隔绝在外。
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心脏狂跳,愤怒和一种尖锐的委屈撕扯着我。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。
“唉,翁阿姨,您别见怪,这孩子……他爸走得早,我…我又总不在家,性子是倔了点……” 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无奈。
“理解,理解,” 翁阿姨的声音响起,刻意放得柔和,“小天这孩子,从小就有主意,现在这情况,紧张点是正常的,您别太生气,别气坏了身子……”
我屏住呼吸,透过猫眼向外看。翁阿姨脸上堆着笑,拍着母亲的手背安慰,然而,在她浑浊的眼珠深处,我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精光——那绝非纯粹的同情,而是一种混合着算计、贪婪和幸灾乐祸的虚假慈悲。她说话时,眼角余光还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堆在门厅角落的物资箱。那眼神,比楼下那些游荡的活死人,更让我心底寒。